回到玲瓏園，慎芳自去歇息。綠枝見屋子裏沒有一個服侍的人。不由好奇。待慎芳歇下後便上外邊去找。卻見紅蓮一個人氣鼓鼓的在一邊抹淚。周圍的丫頭們都在廂房裏不敢吭聲。綠枝上前看她：“你這是怎麽了？回來了倒和幾個小丫頭賭氣起來了？”紅蓮一甩頭，道：“我怎麽會跟她們置氣？我也犯不著和她們置氣啊！她們又沒有得罪我。我是替小姐不值！”綠枝聽她說的蹊蹺，問道：“這又是怎麽了？”紅蓮把手伸出來，掀起衣袖，綠枝一看，只見雪白的皓腕上一片淤青。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這是怎麽了？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我告訴小姐去。”紅蓮連忙攔住她：“你快別說，沒得又惹小姐難過。”綠枝看她的情形，忽然想起來臨出門前，慎芳好像是交代紅蓮先把給柳姨娘的東西送過去的。不由怒道：“柳姨娘也忒可惡了。小姐好心想到她，讓你先送東西過去給她，她居然這樣對你。她這不是針對你，是在針對小姐呢！說到底，她還是小姐的生母，怎麽就這樣的做派！”紅蓮道：“誰說不是呢？小姐離家這麽久，也沒有收到過她只言片語。現在回來了，巴巴的送東西過去，她還這個樣子。小姐知道了，真不知道會怎樣傷心呢。”慎芳自幼體弱，柳姨娘一向不聞不問。雖然有胡氏照應，慎芳心裏其實還是在意的。但是柳姨娘唯一對她好的那一段時間，卻又只是在利用她打擊胡氏。這些事情，讓慎芳很是傷心難過。很長一段時間，慎芳都沒有在她們面前提起過柳姨娘。這次回來，慎芳專門派人出去打聽了京城有名的小吃和上好的胭脂這些柳姨娘以前喜歡的東西，特意買了回來另外放起來。她們就知道慎芳心裏其實還是眷戀生母的。而她一回家，看過了胡氏和高老爺，第一時間就派紅蓮將東西送去給柳姨娘，也足以說明柳氏在她心中的地位。只是沒想到，柳姨娘居然當著紅蓮的面就摔了東西，還掐了紅蓮一把。“姨娘消消氣，您這是何苦？跟個小丫頭置氣？三小姐遣人送東西過來，說明她心裏還是有你的。”輕言細語在一旁勸說的是青雲。現在柳氏已經搬出了家廟，在高府後面一個小小的偏院裏住著。“她送的是什麽東西？這些東西都是我以前最喜歡的沒錯。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要那些胭脂又有什麽用？打扮給誰看？回來了不說過來看我一眼，就派個丫頭就把我打發了嗎？那個丫頭笨頭笨腦的，我一見就來氣！”柳姨娘已經不覆之前的朱顏猶存了。滿頭青絲有一半倒是染了霜，人變瘦了，眼角的魚尾紋也全都顯露了出來。身上的衣衫雖然依舊鮮亮，但是已經襯不出她的肌膚似雪的形容了。青雲看著她皺眉瞪眼的樣子，在心裏一聲暗嘆。柳姨娘如果換一種心態，對自己的身份和待遇知足感恩，未必會是這樣的光景。只是，每個人對生活的態度實在不是外人可以左右的。慎芳一覺醒來，天色已經不早。紅蓮將涼好的蜂蜜水端上去給她解渴。她一氣喝完，忽然想起飯後交代紅蓮的差使，便低聲問道：“東西都送到姨娘那裏了吧？怎麽樣，姨娘還好嗎？我晚點去看她。”一般她交代的事情，紅蓮綠枝做完以後都會主動跟她稟報。今天卻是難得她主動開口提起。說起來，她的心裏其實確實是很惦記柳姨娘的，算起來，也有大半年沒有看見了。之前雖說柳姨娘去了家廟，慎芳雖沒有慎蓉去的勤快，但是隔三岔五，總是會找借口去看一眼的。胡氏心中都有數，不過從來沒有阻止過。這次回來，慎芳除了父母和康氏，第一個想見的自然是自己的親娘。紅蓮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小聲道：“姨娘一切都好。她說很喜歡小姐送過去的東西。小姐剛剛回府，太累了，過幾天去看她也是一樣的。”她的語速有些偏快，神色也不怎麽自然。不由令慎芳心頭起疑，紅蓮一貫不會撒謊，這樣子說話的神情，明顯透著七八分的心虛。不由正了神色，道：“姨娘到底怎麽樣了？你不要在我面前撒謊。”紅蓮被她一逼，神色更加慌張起來，道：“奴婢不敢欺瞞小姐，姨娘真的很好。她心疼小姐這一路長途跋涉，讓小姐過幾天再去。”慎芳怒道：“姨娘很好，你慌什麽？她心疼我，自然是好事。可是我讓你送了東西過去，怎麽也沒聽你說青雲姑娘過來謝禮？”紅蓮的神色更加慌了。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卻聽見綠枝在外頭進來的聲音：“青雲姑娘來過了，小姐正睡著呢，就沒有打擾。紅蓮一直在裏頭，所以沒有聽見。”慎芳這才點頭作罷。只是看見紅蓮擡袖子擦臉上的汗水，手腕上露出了一片青紫，不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的手怎麽了？”紅蓮一楞，隨即連忙道：“沒什麽，是奴婢不小心撞到了那裏。”她說著連忙縮回手。端起桌上的蓋碗就準備轉身出去。慎芳為人歷來精細。她接二連三的反常舉止，早已令她滿腹疑惑。現在見她要走，不由高聲斥道：“不要走，你給我跪下！不把事情給我說清楚，我就讓母親把你領回去吧。故意欺瞞我的丫頭我可不敢要！”她的這句話說的太重了，紅蓮嚇得手一抖，一只蓋碗一下子哐啷掉在地上，整個人也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淚水已經流了滿臉。“小姐，你千萬不要把我趕走！奴婢真的不是有心要瞞你。”她顧不上地上濕滑。一下子跪了起來。這時綠枝也已從外面進來，哭著跪在了紅蓮身邊：“小姐，你要罰，就罰我吧。是我讓紅蓮騙你的。”慎芳平時跟這兩個丫頭關系很好，可以說簡直是相依為命的感覺。現在見她們兩個這個樣子，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淚水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布滿了臉頰。“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倒是說真話啊。是不是姨娘為難你了，紅蓮？”慎芳看著哭成淚人的紅蓮，哽咽著問。紅蓮點點頭，低聲道：“是奴婢不會做事，其實不能怪姨娘的，小姐，你就別問了。姨娘應該也不是有心的。”慎芳聽她這樣說，越發覺得難過。她讓兩個丫頭起來，親自上前卷起了紅蓮的袖子，只見她的手腕上老大一塊青紫，還帶著幾絲血痕，明顯是被連掐帶擰造成的。不由一陣心疼，跟著她的這兩個丫頭，紅蓮老實可靠，綠枝機靈能幹，一直以來，都是她的依仗。她自己都很少舍得呵斥，更不要說打罵。柳姨娘倒好，不光是罵，打也不知道打了幾次。但凡對她有幾分真心，柳姨娘就不應該這樣對待她身邊的人。前幾次，因為顧忌她的身份，也是不想她受到高老爺懲罰的意思，慎芳都選擇了忍耐。這一次，慎芳決定不再忍耐。“姨娘這是什麽意思？就是不喜歡我的東西，也沒有必要打我的丫頭吧？”慎芳站在柳氏面前，臉上的表情仿佛凝了一層霜。柳姨娘冷笑了一聲：“姑娘出了一趟遠門，脾氣好像變大了嘛！不過是個小丫頭，我要打也就打了。姑娘打算怎麽說？”慎芳深深的看著她，道：“姨娘，說起來您才是我的親娘。可是您可曾真的做到過我的親娘該做的？這些話我本不願對您講，可是不說，我覺得您也許這一輩子都不會明白。”柳姨娘冷哼一聲，道：“你還知道我是你的親娘？你又何嘗把我當過你的親娘？”慎芳鼻子一酸，但是拼命忍住了眼淚，沈聲道：“我自幼體弱，每次生病都希望姨娘可以來看我一眼，可是除了太太和太太屋裏的人，姨娘那裏連個過來問信的人都沒有。在姨娘的眼裏，除了爹爹就只有姐姐。後來姨娘忽然對我那麽好，我高興的不得了。以為姨娘終於肯真心待我了。誰知道，原來姨娘不過是在對我耍手段，利用我來排擠太太。多虧太太心慈，不然，我恐怕早就成了姨娘您的犧牲品。就算是這樣，在我心裏，也總是認為畢竟姨娘您是我的生母。所以離家這麽久，我每次寫信都會向姨娘問安。回來的時候，特意托人將京中好吃的，姨娘喜歡的都買回來。一回來，就讓丫頭先送過來。可是姨娘您做了什麽？在外面我從來沒有收到過姨娘的只言片語，回來了第一個先打了我貼身的丫頭。綠枝紅蓮等於是我的左膀右臂，這一點我不說姨娘應該早就知道。就算姨娘對我有再大的意見，您又何苦為難我的丫頭？您這樣做，不是純粹打我的臉麽？您既然要打，我現在就在您的面前，您就打個痛快吧！”慎芳話未說完，淚水已經流了滿臉。柳姨娘看著慎芳，一時說不出話來。慎芳說的每一句話，她都無從反駁。確實，這麽久以來，她從來沒有想過慎芳的感受。她考慮的最多的，是自己，就是一心栽培慎蓉，也只是為了讓她為自己出頭而已。反觀胡氏，慎芳雖然不是她親生的，卻一直悉心照料。就是慎蓉，在出嫁的時候胡氏也沒有怠慢半分。所以現在兩個女兒和胡氏關系都很親厚，而和自己卻慢慢疏遠。本來，她一直覺得這是胡氏耍了手段，可是現在聽慎芳這樣一說，才覺得無地自容。只是她的性格向來驕傲，此刻是絕對說不出一個不字的。所以看著流淚的慎芳，她一扭頭，道：“你現在是老爺太太心尖上的人，我可不敢碰！”青雲在一旁看她的情形，自然知道她已經有了悔意，連忙上前扶了慎芳：“三小姐快別動氣，姨娘今天是焦躁了些。其實主要也是太想看見小姐的緣故。時候不早了，小姐快些回房吧。說不定太太還要跟小姐一起用飯呢。”她提起胡氏，慎芳止住了哭泣，接過綠枝遞上來的帕子略擦一擦，便輕聲道：“我回去了。姨娘還是好好想一想吧！”說著轉身走了。待她走遠，柳姨娘方才緩過神來，落寞的坐在榻邊，對著一盞昏燈，看著青雲：“青雲，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很多？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在怕。剛開始是怕老爺不要我，後來是怕自己生了女兒不得寵，現在又怕兩個女兒不理我。可是我越是怕什麽，什麽就來了。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麽？”青雲嘆了一口氣，道：“姨娘就不要多想了。其實，老爺和太太一直以來都對你很好啊。想想舅太太家的那些姨娘，都不知道被賣了幾撥了。大老爺家的姨娘，可是連一個孩子都沒有呢。若是太太要對您不利，可不用等到今日。”柳姨娘經她一提，想起自己以前在青樓時那些姐妹為人妾室以後的下場，不由感覺不寒而栗。那些以色事人的女子，根本就是被當做玩物，成日不是被賣，就是被送。自己相對於她們，實在不知道是好了多少了。再想起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要慶幸自己遇到的是胡氏，方才可以像現在這樣毫發無損。於是自此後柳姨娘倒是真的收了性子，安分守己的吃起長齋來。至於青雲，柳姨娘感念她長年相伴，又時時提點的情分，親自請胡氏幫她安排了一個好人家嫁了。她自己就要了一個小丫頭伴著，在小院子裏安靜度日。這些都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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